雒姌

         “这半年我所说的一切,这个房间的四堵墙壁所听到的一切……”他像哮喘患者那样使劲吸一口气,让胸脯保持一会儿胀鼓鼓的……“必须……”他呼吸了一下:“必须把它忘掉。” 


    姑娘让她的双手慢慢地放下在她裙子的凹陷里,在那儿,这双手无力地斜放着,宛如在沙滩上搁浅的两条小船。她缓缓抬起头来,而此时,她第—次——第一次——让自己浅色眼睛的目光迎向军官。 


    他说(我几乎听不见):“Oh welch ein Licht⑤!”声音轻得连一声低语都算不上。而确实就像他的眼睛抵御不住这种光芒似的,他把它们藏在手腕后面。两秒钟。然后,他让自己的手重又垂落下来,但他也垂下了眼皮,而从此便轮到他把眼睛一直盯在地上了…… 


    他的嘴唇发出“啪……”一声,于是他说话,他的声音低沉,低沉,低沉。 


    “我见到了那些胜利的人们。” 


    然后,几秒钟后,他以更加低沉的声音说: 


    “我跟他们说了。”而终于他用一种缓慢沉痛的声调喃喃地说: 


    “他们嘲笑了我。” 


    他在我身上抬起眼睛,难以觉察地、严肃地点三下头,眼睛阖上了,接着: 


    “他们说:‘您还不明白我们这是在愚弄他们?’他们是这么说的。完全如实。Wir prellen sie⑥。他们说:‘您总不至于以为我们会愚蠢地让法国在我们的边界上重整旗鼓吧?不至于吧?’他们笑得很响很响。他们盯着我的脸,兴高采烈地拍着我的背说:‘我们不是音乐家!’” 


    他的嗓音,在说到最后的那几个字的时候,隐隐约约地显示出一种蔑视,我不知道这种蔑视反映出他自己对那些人的感情,还是那些人的话里原有的口气。 


    “那时,我热情飞扬地说了很久。他们便发着‘嗤嗤’声。他们说:‘政治不是诗人的梦幻。您以为我们为什么进行这场战争?为了他们那个老帅吗?’他们又笑了:‘我们既不是疯子,也不是笨伯。我们既然有摧毁法国的机缘,法国便将遭到摧毁。不仅仅是它的力量,还有它的灵魂。首先是它的灵魂。它的灵魂是最大的危险。这是我们现阶段的工作。别搞错了,老兄!我们将用我们的微笑和婉转的手法使它腐烂。我们将要把它变成一条俯首贴耳的狗。’” 


    他默然了,仿佛气都喘不过来。他那么使劲地咬紧牙关,我看到颧颊突起,看到太阳穴下一条像虫一般粗短弯曲的血管在搏动。他整个脸面上的皮肤突然抽搐,很像是一种地下的震颤,好像一阵微风吹皱的湖面,好像煮沸的牛奶,刚一冒泡便在表面结起的那层奶皮。他两眼死死地盯着我侄女圆睁的浅色眼睛,他用低沉平淡、紧张而气闷的口吻,沉重地、缓慢地说: 


    “没有希望啊。”接着以更压抑、更低沉的声音,更缓慢的口气,好像是为了用这种难以忍受的看法来折磨自己:“没有希望,没有希望啊。”而突然,他出乎意料地用高昂有力的嗓音,清脆响亮得令我吃惊的声音,好像—声怒吼:“没有希望啊!” 


    然后,沉默。 


    我仿佛听到他在笑。他的前额,苦恼的前额拧得像一股缆绳。他的嘴唇在哆嗦,既灼热又苍白的病人的嘴唇。 


    “他们有点儿气恼地责备我说:‘您瞧您瞧!您清楚自己爱她爱到了何等程度!这便是巨大的祸害!但是,我们将治愈欧洲的这种瘟疫!我们要清除它身上的这种毒素!’他们一一给我作了解释,啊!他们把什么都告诉我了。他们恭维你们的作家,可与此同时,他们在比利时、荷兰,在我们的军队占领下的所有的地方已经设置障碍。任何法文书籍一律不得通过,除了科技刊物,折光学教程或渗碳程式汇编集……而一般的文化著作一本也没有。一点也没有!” 


    他的目光从我头上越过,像一只迷路的夜鸟扑飞着,撞在房间里的各个角落上。最后,在那几架放着拉辛、龙沙、卢梭的作品的最阴暗的书架上找到了藏身之处。他的目光栖止在那里,而他的声音却以怨诉般的强力接下去说: 


    “一点没有,—点没有,谁也没有!”而就像我们还没有听懂,还没有估量到其威胁之大:“连你们的现代作家也没有!连你们的贝玑们、普鲁斯特们、柏格森们⑦的作品都没有!其他什么人都有!所有那些人!所有的人!所有的人!所有的人!” 


    他的目光又一次缓缓扫过在昏暗中闪烁着的那些书脊,好像是要作一次诀别的抚摸。 


    他喊道:“他们要把这火焰完全扑灭!这种光芒再不会照耀欧洲!” 


    他深沉庄严的声音震撼到我心灵的深处,出乎意料和扣人心弦的呐喊,其最后一个音节悠长的拖腔、宛如战栗的呻吟: 


    “再不啊!” 


    又一次陷入沉默,又一次,然而这一次,它何等地愈加黑暗和紧张啊!在从前的那些沉默中,的确,我已清楚地觉察到那些隐蔽的感情,互相否定和争斗着的愿望和思想的海底生命的躜动,仿佛平静的水面下难分难解的海洋生物。然而,在这一次的沉默中,啊!除了可怕的抑郁什么也没有…… 


    那声音终于打破了这种沉默。它柔和而不幸。 


    “我有一个朋友。我们亲如兄弟。我们曾经结伴学习。我们在斯图加特同住一个房间。我们在纽伦堡—起度过了三个月。我们做什么事情都缺一不可:我在他面前演奏我的乐曲,他给我朗读他的诗作。他好动感情,富于幻想。可是他离开了我。他到慕尼黑去给新伙伴们读他的诗了。一再来信催我和他们去相聚的正是他。我在巴黎看到的也便是他和他那些朋友。我看到他们使他变成怎么样了啊!” 


    他慢慢晃动脑袋,仿佛他不得不对某种哀求作出了痛苦的拒绝。 


    “他是最疯狂的一个!他喜怒笑骂,一会儿两眼冒火瞪看我,吼道:‘这是一种毒液!一定要把虫豸的毒液挤空!’一会儿,他用食指尖轻轻戳着我的腹部说:‘他们现在害伯极了,哈哈!他们在为他们的口袋和肚子——他们的工业和商业很担着心呢!他们一个心眼儿想着这个!还有很少数的一些人,我们吹捧他们,使他们麻痹大意,哈哈!……那将是很容易做到的啊!’他笑着,他的脸变得红通通的:‘我们用一盘小扁豆换取他们的灵魂!’” 


    凡尔奈吸了口气: 


    “我说了:‘你们掂量过你们所做的事情吗?你们掂量过没有?’他说:‘您指望用这话来吓唬我们么?我们的头脑清醒,是吓唬不了的!’我说:‘这么说,您是铁了心了?——绝不更改的了?’他说:‘这是个你死我活的问题。如果为了征服,并不是为了统治,那么军力便足够了。我们很清楚,为了统治,一支军队是起不到什么作用的。’我喊道:‘可这是以精神为代价的呢!不能以这个为代价!’他说:‘精神永远不死,它见到了别的精神。它从它的灰烬中涅盘。我们应该为千年大计奠定基础,所以,首先必须摧毁。’我望着他。我望着他清澈的眼睛深处。他是虔诚的,是的。但正因为如此,也是最可怕的。” 


    他把两眼瞪得大大的,好像望着可憎的凶杀场面。 


    就像怕我们不相信他似的,他嚷嚷道:“他们怎么说就一定会怎么去干的!他们会有条有理、坚持不懈地去干的!我了解这些疯魔了的狂人!” 


    他像一条耳朵感到不舒服的狗摇了摇头,从紧咬的牙齿缝间发出一声低语,一声“啊”,仿佛被情人背弃发出的愤懑的呻吟。 


    他没有动弹,一直笔挺僵硬地、一动不动地站在门洞口,两只手臂往下垂,好像它们提着一双铅铸的手掌。他脸色苍白,不是白得像蜡,而是白得有些像破败不堪的粉墙上的灰泥,灰色,加上斑斑驳驳比较白的墙硝。 


    我看到他慢慢欠了欠身子。他举起一只手。他把这只手掌心朝下,手指微微曲起,向我的侄女,向我伸出。他把手臂一下绷直,稍稍摇动,此时他的脸也在绷紧,带点儿凶残刚毅的表情。他的嘴唇半开半合,我还以为他马上要给我们作出不知道什么劝告。我这么以为,是的,我以为他要鼓励我们反抗呢。然而,一个字也没越出他的嘴唇。他的嘴巴闭上了,他的眼睛也又一次阖上。他挺直身子。他的手顺着身体抬起,抬到脸部作了个令人费解的怪动作,好像爪哇的宗教舞蹈的某些姿势。接着他握着自己的太阳穴和前额,用两只细长的小指紧按着他的眼皮。 


    “他们对我说:‘这是我们的权利和我们的义务。’我们的义务!这么轻而易举地便找到他义务的道路的人是有福了!” 


    他的手放了下来。 


    “在十字路口,人家对你说:‘走这条路吧。’”他摇摇头:“而那条路,我们发现它并不通往在不同高度上的光辉顶峰,我们发现它通向阴森可怖的深谷,进入散发着霉臭味的凄凉黑暗的森林之中!……上帝啊!请告诉我,我的义务在哪里吧!” 


    他说,——他几乎是在喊: 


    “这是战斗,是俗权对教权的大战啊!” 


    他悲戚地凝望着窗棂上头木雕的天使,心醉神迷、笑容可掬,因天庭的安谧而神采奕奕的天使。 


    突然他的神情仿佛松弛下来。身体失去了它的僵直。他的脸稍稍俯向地面。然后他抬起头来。 


    他不加做作地说:“我行使了我的权利。我请求重返某个战斗师。他们终于给了我这个恩典,明天我将奉命启程。” 


    他更明确地说: 


    “奔赴地狱。” 


    就在他说这话的时候,我仿佛看到他唇边隐隐地掠过一丝笑意。他的手举起,指向东方,指着那广袤的平原,那里,未来的小麦将获得尸体的滋养。 


    我想道:“他就这样屈服了。这就是他们所能做到的一切。他们全都逆来顺受。连这个人也不例外。” 


    我侄女的脸色真叫我难受。它苍白得没一点血色。两片嘴唇像乳白色玻璃瓷花瓶的边儿似地张开着,它们勾勒出希腊雕刻面模上的那种凄切的撇嘴。我还看到,在她前额和头发交界的地方,汗珠不是渗透出来,而是喷涌,是的,是喷涌出来。 


    我不知道凡尔奈?封?艾勃雷纳克是否也看到了。他的眸子,姑娘的眸子,像系在岸边环上的水流中的小舟那么系住,仿佛被一条拉得那么紧、绷得那么直的绳子拴着,使人不敢在他们的目光之间越过一寸。艾勃雷纳克一只手已抓住了房门把手。他用另一只手扶在门框上。他慢慢地拉上门,目光却不移动一丝。他的声音奇怪地毫无表情,他说: 


    “我谨祝你们晚安。” 


    我以为他就要关上门走了。可是,不。他望着我侄女。他望着她。他说,——他喃喃地说: 


    “再见。” 


    他没有移动。他完全一动不动地呆着,而在他静止的、紧张的脸上,那双眼睛更加静止和紧张,它们凝视着我侄女的睁得太大、颜色太浅的眼睛。就这样持续、持续、持续了多久?一直持续到姑娘终于启动了嘴唇。凡尔奈的双眸炯炯放光。 


    我听到了: 


    “再见。” 


    必须屏气宁息才能听到这个词,但我终于听到了。封?艾勃雷纳克也听到了,他挺了挺胸,而他的脸,他整个身子就像使人得到休息的浴后那样,仿佛变柔软了。 


    他还莞尔而笑,以至他留在我心中的最后的形象是带着微笑的。门关上了,他的脚步声消失在房子的深处。 


    翌日,我下楼喝我的早点牛奶时,他已经走了。我侄女像往常一样准备好了早餐。她默默地伺候我用餐。我们默默地喝着。屋外,一个苍白的太阳透过雾霭闪烁着淡淡的光芒。我仿佛觉得天气很冷很冷。 


    (1941年10月作) 


    


    

⑤德语:多么明亮啊! 

⑥德语:我们是在愚弄他们。 

⑦20世纪初法国作家、小说家、哲学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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