雒姌

         一百多个冬夜所说的话我今天是不可能全部回忆起来的。但它们的主题大同小异。那是他逐渐认识法国的绵长的狂想曲:在了解法国之前,他对她的遥遥的爱和自从他有幸生活在法国以来所体验到的与日俱增的爱。而,说实在的,我赞赏他。是的,但愿他不要气馁。还愿他永远也不要试图用过火的语言来动摇这种不可改变的沉默……相反,有的时候,当他让这种沉默弥漫到整个房间,使它像一种沉重的不适于呼吸的气体一般直到每个角落深处部呈现出饱和状态的时候,在我们三个人中,他显得是最泰然自若的—个。那时,他带着从第一天起便是他的,那种既笑容可掬,又正儿八经的赞赏的表情望着我的侄女。而我则感觉到我侄女的心灵在她自己修筑起的监狱禁闭中激动不安,我从许多征兆上看出了这一点,其最微小的表现是手指轻轻的颤动。而最后,当凡尔奈?封?艾勃雷纳克用他嗡嗡声的渗入,悄悄地、没有强烈对比地驱散这种沉默的时候,他仿佛使我也得以比较自由地呼吸。 


    他常常谈到他自己: 


    “我在森林中的家园,我在那儿出生,我到另一头的乡村学校去念书,直至我去慕尼黑参加考试前,我从没有离开过那所学校,后来我为了学习音乐到了萨尔茨堡。从那以后,我一直在那儿生活。我不喜欢大城市。我到过伦敦、维也纳、罗马、华沙,当然还有德国的城市。我就是不喜欢在那儿生活。只是,我很喜欢布拉格,没有哪座城市能像它那样地多愁善感。还有纽伦堡。对一个德国人来说,这是座使他心旷神怡的城市,因为他在那里能找到他心驰神往的幽灵,在组成高贵而古老的德国的那些人的每一块碑石上找到他的缅怀。在查尔特勒的大教堂前,我相信,法国人一定也会产生同样的感受。他们—定也会感到祖先紧靠着自己的存在,感到祖先英灵的恩泽,他们信念的伟大和他们的亲慈之情。命运已把我引向了查尔特勒。啊!当它显现在成熟的麦浪上,远远地望去晶莹碧蓝,像是非物质的,这真是非常激动人心的啊!我想象着从前那些步行、骑马或者坐着四轮马车而来的人们的心情……我与他们的心情是一样的,我爱那些人,我多么愿意成为他们的兄弟啊! 


    “听到说某人是坐在一辆大装甲汽车里走向查尔特勒的人,心里一定会感到受不了的……然而这却是事实。多少情感在一个德国人的心灵中一齐波动,即使是最优秀的德国人!而他又多么希望有人能抚平他心中的不安……”他重又一笑,一种十分轻浅的微笑,它逐渐使整个脸庞容光焕发,接着: 


    “在我们那儿邻近的一座城堡里有一位姑娘……她十分美丽,十分温柔。我父亲一直因为我可能娶她而很高兴。在他去世时,我们已经订婚,大家让我们两个单独出去作久久的散步。” 


    他等了一等,以便让我侄女把她刚扯断的线重新穿上后再继续说下去。她十分用心地穿着线,但针眼儿太小,因而很不容易。她终于穿上线了。 


    他接着说:“有一天,我们在森林里。野兔、松鼠在我们面前撒腿飞跑。百花盛开,有黄水仙、野风信子、孤挺花……姑娘欢乐地叫喊着。她说:‘凡尔奈,我真幸福。我爱啊,哦!我爱上帝的这些礼物!’我也很幸福。我们躺在野蕨丛中的青苔上。我们不说话。我们望着我们头上摇晃的冷杉树树梢,小鸟儿在枝桠间飞来飞去。姑娘轻轻发出一声喊:‘哎呀!它叮了我的下巴!该死的小虫,恶劣的蚊子!’接着我看到她猛地一挥手。‘凡尔奈,我抓到了一个!哦!您瞧,我来惩办它,我呀……拔掉……它的爪子……一个……又一个……’而她也在这么做……” 


    他继续说:幸亏,追求她的人很多。我并不感到内疚。但从此,我对德国姑娘便永远地畏而远之了。” 


    他沉吟着望了望他的两只手掌心,说: 


    “我们那里的政治家们也是这样的。这就是我为什么始终不愿和他们走到一起去的原因,尽管我的同学们给我写信说:‘来跟我们相聚吧。’不,我情愿老是呆在我的家里。这样对争取音乐上的成就没有好处,那也只好算了,同心灵的宁谧相比之下,成就算不了什么。说真的,我还是很清楚我那些朋友和我们的元首,他们的思想是最伟大、最崇高的。但我也知道他们会一个个地拔去蚊子的爪子。当德国人十分孤单的时候,他们总这样做,因为这样做能振奋他们的精神。而这些同属于一个党的人们,当他们成了主宰的时候,还有谁能比他们更‘孤单’呢? 


    “幸好他们现在已不再是孤单的了,因为他们在法国。法国将治愈他们。我还要告诉你们,他们对此很清楚。他们知道法国将教会他们成为真正伟大和纯粹的人。” 


    他朝门口走去,用抑制得仿佛是自言自语的声音说: 


    “可是为此得有爱。” 


    他让门保持开着一会儿,从肩上转过脸来,望着埋头在活计上的我侄女的颈背,望着她柔弱苍白的,长着深棕红色螺旋形卷发的颈背。他用平静果断的口吻补充说: 


    “一种彼此间的爱。” 


    接着他转过脸去,就在他用匆匆的声音说着每日如此的那几个字时,门关上了: 


    “我谨祝你们晚安。” 


    春日长昼开始了。现在军官在夕阳的最后一抹余辉中走下楼来。他总是穿着他的灰色法兰绒长裤,但上身穿一件亚麻布衬衣,外套一件较薄的棕色紧身毛衣。有—天晚上,他手中拿一本用食指隔着的书下楼来。他的脸因这种克制的浅笑神采奕奕,预兆着他期待别人也能同乐的浅笑。他说: 


    “我给你们把这本书带下来了。这是《麦克白》④中的一段。天哪!多么伟大!” 


    他打开书: 


    “这是在结尾。麦克白的权势连同那些终于弄清楚了他的险恶野心有多大的人们对他的系恋很快地从他手中流失。捍卫苏格兰的荣誉的世胄爵爷们期待着他迫在眉睫的溃灭。其中之一描绘这种崩溃的悲剧性征兆……” 


    说着,他用悲怆而沉重的声调缓缓地念道: 


    “安古斯:他现在感觉到沾在自己双手上的秘而不宣的罪孽。起来反抗的正直的人们每时每刻都在谴责他的背信弃义。在他麾下的人们受着恐惧的驱使而不再是顺从爱的召唤。从今以后,他看到他的封号悬挂在他周围,飘荡着,宛如巨人的长袍穿在盗窃它的侏儒身上。” 


    他抬起头来,笑了。我心下愕然,思忖着我俩想到的暴君是不是同一个。然而他说: 


    “难道这不正是使你们的海军司令夜不贴席的问题吗?我可怜这个人,真的,尽管他引起我,也引起你们对他的鄙视。在他麾下的人们受着恐惧的驱使而不再是顺从爱的召唤。一个不再有他手下人的爱戴的首领实在是一个可怜的傀儡。只是……只是……我们能否希望还有其它内容?要不是一个如此暗淡无光的野心家,还有谁会愿意担当这个角色?而这又是必不可少的。是的,必须有那么个人愿意出卖他的祖国,因为今天,——今天和以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法国都不可能自觉自愿地投入我们张开的怀抱里而不觉得丧失了自己的尊严的。所以,处于最美满的联姻的起点上的往往是个最最利欲薰心的拉皮条女人。这种拉皮条女人并不因此而更可敬些,而联姻也并不因此便不美满了。” 


    他啪一声合上书,把它塞进上装口袋,机械地用手掌在口袋上拍两下。接着,他长长的脸上洋溢着快乐的表情,他说: 


    “我应该通知我的房东们,我要出去两星期。我很高兴是到巴黎去。现在轮到我休息了,我将是第一次去巴黎度假。对我说来,这是一个重大的日子,在我全心全意期待着的另一个更重大的日子到来之前,这是最重大的日子了。那个日子,如果有必要的话,我会等上它几年。我这个人是很有耐心的。” 


    “我打算在巴黎会会我的朋友,他们中有很多人出席了我们同你们的政治家们为筹备我们两国人民的最美好的结合而进行的谈判。这样我便有点儿可以算是这场婚事的见证人了……我要告诉你们我为法国高兴,像这种方式给她造成的创伤很快便愈合,但我更为德国和我本人感到高兴啊!德国将把法国的伟大还给法国,还有她的自由,永远也没人能像德国这样从他所做的好事中获得那么多的好处!” 


    “我谨祝你们晚安。” 


    奥赛罗: 

     让我们熄掉这灯火,以便然后熄灭她生命之光。 



④莎士比亚剧作。麦克白是11世纪苏格兰国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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