雒姌

        第二天早上,我们正在厨房里用早餐,军官走下楼来。那里有一道楼梯通往厨房。我不知道德国人走那条路是因为听到了我们的声音,还是出乎偶然,他在门口站住,说:“我晚上睡得真香。我希望你们昨晚过得也一样好。”他含笑望着宽敞的房间。由于我们木柴不多,煤炭更少,我把房间重新漆过,我们搬了几件家具进来,一些铜制厨房用具和几只古色古香的碟子,以便在此蛰居过冬。他细细察看着这些东西,我看到他洁白得发亮的牙齿尖尖。我发现他的眼睛并不是我所以为的蓝色,而是金黄色的。最后,他穿过房间,打开通往花园的房门。他走出两步,转过身来,看了看我们爬满葡萄藤的长长的褐色旧瓦矮房子。他咧了咧嘴轻轻地笑笑。 


    他一反手,指着在山坡上面透过光裸裸的树木丛隐隐可见的那幢不可一世的建筑物,说:“你们的老村长对我说,我将住在一座城堡里。我要对我的伙计们说,恭喜他们摸错了门儿。这里的城堡可是要漂亮得多呢。” 


    说完,他关上门,隔着玻璃窗向我们敬了个礼,走了。 


    晚上,在与前一天同样的时候,他回来了。我们在喝咖啡。他敲了敲门,但没等我侄女去给他开门。他自己开了门,说:“我怕打扰你们,如果你们愿意,我将从厨房进出,这样,你们可以把这扇门锁上。”他穿过房间,让手在把手上停留了一会儿,望着吸烟室的各个角落。终于,他微微躬了躬身,说:“我谨祝你们晚安。”说完,他出去了。 


    他们从没锁过门。我不能肯定这种克制的理由是不是十分明确,十分纯洁。我和我的侄女出于默契,决定丝毫不改变我们的生活,即便是鸡毛蒜皮的小节也不改变,就像那军官并不存在,好像他只是一个幽灵。但是在我的心中,也许还有另一种感情与这个意愿搀杂在一起,那便是我不能伤害一个人而不感到不舒服的,即使他是我的敌人。 


    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一个多月吧,每天重复着同样的情景。军官敲门,进来。他寒暄几句天晴天雨,天冷天热的话,或者别的同样无关紧要的话题,反正,它们的共同特点是并不一定需要答复。他总是在小门门槛上滞留片刻。他往周围审视一番。一丝浅笑表示出他从这种审视中仿佛得到了什么乐趣。每天是同样的审视和同样的乐趣。他把目光滞留在我侄女倾斜的侧影上,滞留在她万无一失地严峻和无动于衷的侧影上,而当他最后把目光转过来时,我肯定能从中看到一种笑盈盈的赞许。然后,他—鞠躬说:“我谨祝你们晚安。”说完,他走了出去。 


    有一天晚上,事情突如其来地发生了变化。屋外下着雨夹雪,天气极为寒冷和潮湿。我在炉膛里烧上了为这种日子留着的粗木柴。我不由自主地想象在外的军官,他进来的时候定会是一身白雪。但是他没来。该他来的时候已经过去很久了,我恼怒地不得不承认自己惦念着他。我的侄女慢慢地打着毛衣,看上去专心致志。 


    终于,脚步声响起来了。但是这声音是从房子里面传来的。从它强弱不等的响声上,我觉出了军官的步履。我明白了他是从另一个门进来的,是从他房里来的。他一定是不愿穿着湿漉漉的威风扫地的军服出现在我们眼前,先去换了衣服。 


    脚步一轻—重走下楼梯。门打开了,军官到来。他穿着便服。长裤是厚厚的法兰绒的,蓝灰底杂乱无章的暖褐色方格粗花呢上装。上装又宽又大,优雅洒脱地垂落下来。上装下,一件本色粗毛衣紧裹着修长的肌肉发达的躯体。 


    他说:“请原谅。我感到冷。我淋得湿透了,而我的房间又很冷。我到你们炉边取一下暖。” 


    他艰难地在炉膛前蹲下,伸出双手。他把那双手转过来又转过去,不住地说:“舒服!……舒服!……”他转过身,背对火焰,始终蹲着,把一个膝盖用双手抱住。 


    他说:“这里的天气算不了什么。法国的冬天是一个温和的季节。我们那儿的冬天才算得上冷,非常冷。树木尽是冷衫树,一座座森林挤得紧紧的,树上的积雪沉甸甸的。这里的树木纤细柔弱,上面的雪纯是镶的花边。我们那里的情景令人联想到一头公牛,粗壮强健,为了生存它需要它的力量。这儿却是灵魂,洞察入微的诗歌的思想。” 


    他的嗓音比较低沉,很不响亮。乡土音很轻微,仅仅表现在刺耳的辅音上。总的听上去像一种歌唱般的嗡嗡声。 


    他站起身,前臂支撑在高高的壁炉的过梁上,前额搁在手背上。他个子那么高,不得不稍稍弯着腰,而我连天灵盖都不会碰到。 


    他一动不动伫立良久,一动不动,一声不吭。我侄女飞针走线机械地打着毛衣。她并不瞅他一眼,一次也没有。而我则抽着烟,半躺在我柔软的大安乐椅上。我以为我们安如磐石的沉默是不可动摇的。就让这个人向我们行过礼走吧。 


    然而浑厚的低吟般的嗡嗡声重又扬起,我们与其说它打破了沉默,不如说它像是从沉默中产生的。 


    军官仍然站着不动,他说:“我始终热爱法国,始终热爱。上次战争时我还是个孩子,我当时的想法不能算数。但是打那时起,我一直热爱法国。只是远远地爱着。好像爱天涯公主。”他歇了口气,然后庄重地说出:“由于我父亲的缘故。” 


    他转过身,两手插在上衣口袋里,身体靠在壁炉侧的墙沿上。他的脑袋有点儿碰撞在隅撑上。他不时在隅撑上慢慢蹭一下枕骨,像雄鹿的一种自然动作。他旁边就有一张安乐椅,他完全可以坐下,但他没有坐。直至最后一天,他始终没有坐下过。我们并不请他坐,他也从来没有做出过任何可被视作亲密无间的行为来。 


    他重复道: 


    “由于我父亲的缘故。他是个十分爱国的人。战败曾使他非常痛苦。然而他也热爱法国。他爱勃里昂①,他相信魏玛共和国②和勃里昂。他那时很是兴奋。他说:‘他将使我们结合起来,像丈夫和妻子。’他以为,太阳终于要在欧洲上空升起来了……” 


    他说话时望着我侄女。他并不像一个男人望着一个女人那样望着她,而是像在看一尊雕塑像。而实际上,这十十足足地是一尊雕像。一尊有生命的雕像。 


    “……可是勃里昂被击败了。我父亲看到法国依然由你们残酷的大资产者们所左右,依然由你们的德?温德尔们,你们的亨利?波尔多们,你们的那位老帅领导。他对我说:‘在你能够穿着马靴戴着钢盔进入法国之前,绝不应该到那儿去。’我不得不答应他,因为那时他快死了。战争爆发的时候,我已跑遍了整个欧洲,就是没到过法国。” 


    他微微一笑,说: 


    “我是个音乐家。”似乎这便是跑遍全欧的一条理由。 


    一根木柴坍下来,几块火炭滚出炉膛。德国人弯下身子,用火钳夹起火炭。他接着说: 


    “我不是音乐表演家,我作曲。这是我的全部生活,因此,看到自己全副戎装的样子,我真觉得是一副怪相。然而,对这场战争我并不后悔。不。我相信将从这场战争产生出一些伟大的事物……” 


    他挺了挺身子,从口袋里伸出手来,让它们持半举起状态,说: 


    “请你们原谅,也许我使你们感到不快。但是我说的这些话也正是我真心诚意所想到的,我这么想是出于对法国的爱。对德国和对法国来说,将产生非常伟大的事物。继我父亲之后,我也认为太阳将照耀欧洲。” 


    他走上两步,躬了躬身。同每晚那样,他说:“我谨祝你们晚安。”说完,他定了出去。 


    我默默地抽完烟斗,咳几声清了清嗓子,说:“也许对他不吱一声儿是不近人情的。”我侄女抬起脸。她倒竖柳眉,两眼炯炯闪烁着愤怒的目光。我感到自己几乎有点脸红了。 


    从那晚起,他来访的方式变了。我们很少再看到他全副戎装。他先去换衣服,然后再来敲我们的门。是不是为了免得让我们看到敌人的军服呢,还是为了使我们忘记它,从而好让我们对他这个人习以为常?这两条理由肯定都有。他敲门,并不等待一个他明知我们不会给予的答应声便走进来。他带着最朴质的天性这么做,并且前来烤火,而烤火是他前来的一贯的借口,一个既骗不了他自己,又骗不了我们的借口,他甚至并不寻求掩饰其易于因袭的特性。 


①阿里斯蒂德?勃里昂(1862~1932),法国政治家,一战后主张法德和好。 

②魏玛现是德国图林根省会,1919年在此拟订德意志共和国宪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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