雒姌

         他并不每晚必到,但我不记得有哪一次他没有说话便告辞而去的。他俯身在炉火上,就在他让自己的某个部位消受火焰的热量时,他嗡嗡的嗓音缓缓扬起,而在这些夜晚的进程中,以萦回在他心头的问题——他的国家、音乐、法国——为话题,他作着滔滔不绝的独白;因为他一次也没试图从我们口中得到一个答复,一次首肯,或甚至一道目光。他说话的时间并不长,从没比第一个晚上长过很多的。他说出几个句子,这些句子有时因为沉默而中断,有时又是一句连一句持续不断得像单调的祈祷。有时,他靠在壁炉上,像女像柱一动不动,有时他走近一件东西,墙上的一幅画,口中仍在不断地说话。接着他缄默,他鞠躬,祝我们晚安。 

    有一次他说(这是在他来访的初期): 

    “在我们那儿的炉火和这一个之间区别在什么地方?木柴、火焰、壁炉当然大同小异。但是光线不同。光线取决于被它照亮的客体,取决于在这个吸烟室里的居住者、家具、墙壁、架子上的书籍……” 

    他沉思着说:“我为什么喜欢这个房间?它并不那么漂亮,请你们原谅!……”他笑了,说:“我是想说,这并不是陈列馆里的一个房间……看到你们的家具,人家不会说:真是巧夺天工……不……可是这个房间有一个灵魂。整个这幢房子有一个灵魂。” 

    他站在书柜架子前。他的手指顺着书脊轻轻抚摸。 

    “……巴尔扎克、巴莱士、波德莱尔、博马舍、波阿洛、布封……夏多勃里盎、高乃依、笛卡尔、费纳龙、福楼拜……拉封丹、法朗士、哥蒂埃、雨果……多大的吸引力!”他含着浅笑,摇着脑袋,说:“而我还只是读到字母H呢!……还没到莫里哀、拉伯雷、拉辛、帕斯卡、司汤达、伏尔泰、蒙田③,还没有到所有其他的人呢!……”他继续顺着书籍慢慢地溜去,当他,我设想,读到一个他没有想到的名字时,他还不时发出一声难以觉察的“哦!”他接着说:“提到英国人,我们立即会想到莎士比亚。意大利人是但丁。西班牙人是塞万提斯。而我们则立即会是歌德。歌德之后是谁,那就得想一想了。但是如果我们说:那么法国呢?这时,立即冒出来的是谁呢?莫里哀?拉辛?雨果?伏尔泰?拉伯雷?还是别的什么人?他们蜂拥而来,好像剧院门口的人群,不知道让谁先进场为好。” 

    他转过身,严肃地说: 

    “然而,如果要说音乐,那就要算我们那儿的巴赫,亨德尔,贝多芬,瓦格纳,莫扎特……这又以哪个名字为先呢?” 

    他摇着脑袋慢慢地说:“而我们却在开战哪!”他回到壁炉边,他含笑的目光停落在我侄女的侧影上:“不过,这也是最后一次!我们以后不会再打仗了,我们将结为良缘!”他的眼睛眯缝起来,颧颊下的凹陷处显出了两个长长的酒窝,洁白的牙齿露了出来。他高兴地说:“是的,是的!”他微微地点头重复肯定了这个信念。沉默了一会儿以后,他接下去说:“当我们开进桑特时,我高兴,因为老百姓待我们很好。我非常高兴。我想,事情会很好办的。接着,我发觉 

    根本就不是这么回事儿,我发现那是怯懦。”他变得严肃起来。“我瞧不起那号人。我还曾为法国担心。我在想:她难道真的变成这样了么?”他摇了摇脑袋:“不!不。这一点我后来弄清楚了。而现在,我为她严厉的面容而庆幸。” 

    他的目光投向我的目光,我的目光转开了,在房里的各个不同点上略略滞留后,重又回到刚才离开了的那张淡漠得冷酷的脸上。 

    “我有幸在这儿遇上了一位严肃的老人。还有一位沉默的小姐。一定要战胜这种沉默。一定要战胜法兰西的沉默。我喜欢这样。” 

    他默默地,带着一种庄重的执拗,然而其中还飘忽着一些残存的笑意,望着我侄女那冷若冰霜和顽固不化的倩影。我侄女感到了这一点。我看到她脸上泛起淡淡的红晕,眉宇间渐渐刻出一道皱纹。她的手指抽针的动作有点太猛、太硬,冒着把线扯断的危险。 

    慢吞吞的嗡嗡声重又响起:“是的,像这样更好些。好得多。这样形成的结合是牢固的,因为在这样的结合中,各方都变得更加祟高了……我读到过一个很美丽的童话,你们也读到过这个童话,大家都读到过。我不知道它的题名在两个国家里是不是相同。在我们那里它叫《Das Tier und die Sch?ne》——美人和兽。可怜的美人!兽对她,这无能为力的阶下囚可以任意支配,它无时无刻不把自己无法忍受而又不可避免的存在强加在她头上……美人矜持而可敬,她变得冷酷无情……但是兽外表丑恶,实际却并非如此。哦!它并没有变得很文雅!它笨拙、粗暴,在那么纤弱的美人身边,它显得实在是粗野!……然而它心肠好,是的,它有一个渴望上进的灵魂。要是美人愿意就好了!……美人久久地一直不愿意。然而,在被她痛恨的看守的目光深处,她渐渐地发现了一缕光芒,一种反光,在那里面能够看到祈求和爱情。她对那只沉重的爪子,对她监狱的锁链感觉不再那么地强烈……她不再仇恨,兽的始终不渝把她感动了,她伸出了手……兽立即起了变化,使把它困囿于这野蛮的毛皮之中的妖术消散了,现在这是一位十分英俊、十分纯洁的骑士,他温文尔雅,教养有素,美人的每一个吻都在赋予他愈益光彩夺目的品德……他们的结合便肯定了一种最理想的幸福。他们的孩子集中和结合了父母亲的天赋,他们是大地养育过的最优秀的人…… 

    “你们不曾喜欢过这个故事?可我,我一直喜欢它。我反复不断地读它。它曾经使我落泪。我尤其喜欢兽,因为我理解它的痛苦,今天,我讲起它时还感到激动。” 

    他沉默了,使劲吸了口气,一鞠躬说: 

    “我谨祝你们晚安。” 

 

    有一天晚上,我上楼回我房里去取烟丝,我听到风琴声悠扬而起。有人在弹奏《第八前奏曲和赋格曲》,这正是溃退前我侄女在练习的乐曲。乐谱本一直摊开在这一页上,可是直至那晚,我侄女下不了继续进行练习的决心。她把它们重又捡了起来使我心中既感到欢乐,又觉得惊讶。是什么内心的需要竟能使她突然作出这样的决定? 

    弹琴的不是她。她没有离开她的安乐椅,她也没有放下手中的活计。她的目光向我迎来,给我送来我鉴别不出的信息。我打量乐器前颀长的上半身,低俯的后脑勺,细长有力的双手,手指在键盘上移动,好像它们是独立自主的个体。 

    他只演奏了《前奏曲》。他站起身,重又走到炉火边。 

    他用再高也不很超过低语声的沉闷的嗓音说:“再没有比这更伟大的了。伟大吗?……这么说甚至都还不够。它超出了人的范围,超出了他肉体的范围。它使我们理解,不,是揣摩……不,是预感到……预感到什么是自然,……神圣的不可认识的自然……被解除了……人类灵魂的围困的……自然本质。是的:这是一种无人性的音乐。” 

    他仿佛在一阵思虑的沉默中,探测着他自己的思想深度。他缓慢地轻轻咬着嘴唇。 

    “巴赫……他只能是德国人。我们的土地具有这个特点,这个无人性的特点,我是说,这是人力所不能及的。” 

    一阵沉寂,接着: 

    “这种音乐,我喜欢它,我欣赏它,它使我得到满足,它像上帝一样存在于我心中,可是……可这不是我的音乐。 

    “而我,我想要作出一种人力所能及的音乐,因为这也是一条通向真理的道路。这是我的道路。我不愿,也不可能走别的道路。这一点,我现在是知道的。我完全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打从我在这儿生活开始。” 

    他把背转向我们。他双手撑在过梁上,用手指抓住它,让他的脸朝向火焰,夹在两条前臂之间,好像从一座栅栏的两根铁条间伸过来似的。他的声音听上去更加低沉,更加嗡嗡作响。 

    “现在,我需要法国。但是,我的要求很高,我要求她接纳我。在她的国土上,作为一个外国人存在,不管是作为观光客还是征服者都一样地毫无意义。那样,她是不会给予任何东西的,因为人们什么也拿不走她的。她的财富,她巨大的财富是不可强暴征取的。只有就着她的乳房才能吮吸到她的乳汁,只有她在母性的亲情和冲动中将乳房给你,你才能吮吸到她的乳汁……我清楚地知道这取决于我们……但也取决于她。她应该愿意理解我们的干渴,并且愿意为我们解渴……她应该同意与我们结合起来。” 

    他挺了挺身子,背依然对着我们,手指始终扣在石梁上。 

    他稍稍抬高些声音,说:“而我,我必须在这儿长久地生活下去。在一幢与此相同的房子里,在一座与此相似的村庄里,作为它的儿子……我必须……” 

    他沉默了。他朝我们转过身来。他的嘴角上挂着微笑,但他望着我侄女的眼睛却没有笑意。 

    他说:“障碍一定要克服,有了真诚,障碍总是能克服的。” 

    “我谨祝你们晚安。” 

    

 ③以上均为法国著名作家、文学家、思想家、哲学家,前一部分按姓氏第一个字母的顺序排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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